街河相依,旧时味道。
当年,我住在玄妙观附近的因果巷。小巷依偎小河,经旧学前、悬桥巷、大新桥巷直抵相门。小河旁筑有白墙灰瓦的小屋,这里的人家尽枕河。
从巷头望去,小河上架着一二廊桥。河边驳岸有缆船石,船民把缆绳从石孔穿进,把船缆住。旁有石级临河,居民可从屋里直接到河边洗刷劳作。小巷碎石路,小河绿波漾,隔河呼唤,随音见影。那时,女人都不工作。清晨,各家主妇手拎竹篮,去菜场买菜,要紧的是烧好一顿饭。巷中有水井,恰似小巷眼睛。每日上午,井边是女人的世界。洗菜洗衣,吊桶落井扑通声响;衣杵起伏,槌声嗒嗒。笑语声声,市井风情。
小巷屋面,开始飘浮散淡炊烟,那是烧菜煮饭时光到了。用的是砖砌两眼灶,烧的是从小河船上买来的捆扎稻草。一阵菜香饭香过后,或合家老小围桌吃饭,或端着饭碗边吃边串门,那是现在身处高楼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。
夏季傍晚,暑气已消,梧桐树上的蝉儿昏昏然,自个儿在想着心事。人约黄昏,家家户户搬两只长凳,上面用门板拼成睡床。先吃晚饭,大多是冷了一下午的粥,还有冷拌面。接着或坐或躺乘凉。老人讲鬼怪故事,小孩缩着头,又怕听又爱听。这是小巷人家美好的时光。
雨天,小雨在巷里沥沥淅淅下着。雨落小河,却不闻雨声,只听橹声咿呀。依窗小娘鱼,双眸水灵灵顾盼穿着蓑衣的船上人,这一个嗲字你自去思量。路人轻轻静静走在狭长的小巷里,不经意间能听到屋里人诉说家长里短的低声细语。家家户户,门窗大多开着。雨巷连着水巷,这样的景象,倷阿能想象?
春夏秋冬,小巷中卖小吃的川流不息。吴侬软语的吆喝声,穿门进屋。小商小贩,肩挑手提:春卖糖粥,夏卖酒酿,秋卖炒白果,冬卖焐熟菱。经不住诱惑,大人小孩笑眯眯赶来买吃。平民生活,土姿土彩。
小河中,船家会忙忙碌碌载着时令鲜货叫卖。春末夏初,满载东山枇杷、西山杨梅的农船悠悠荡来。枕河女主人吊一只竹篮下驳岸,同船娘钱物两易,满篮时鲜绳牵而上,让家人品尝。秋初,卖鲜藕、水红菱的小船穿行清波,淌着山河野味的黄天荡鸡头肉、阳澄湖大闸蟹,富人家尽食,穷人家也得省点小菜钱,让小孩舔鲜。
经常有哭笑不得的事发生。谁家的猫咪失足掉入河中,扑通扑通爬上驳岸石洞,喵呜喵呜叫个不停。主人家用竹竿挑着装有猫食的竹篮,苏州的枕河人家千呼万唤,猫咪就是不敢下篮。家中小孩舍不得猫咪,哭个不停。唤猫声、骂孩声,大哭小叫,此起彼伏。直到有农船过,扔两根前门牌香烟入船肚,以作谢意,船夫会救猫出险境。
枕河而居,是住在巷南边的贫室陋居;北边,则是乡绅人家的深宅大院。在朱漆大门中进进出出的,是服侍主人的娘姨、大姐。也有红杏出得墙来,大家心中明白。官家也有艳事张扬,悬桥巷洪钧和赛金花的故事,就发生在这里。那是富贵豪门的玫瑰花事,同小河人家,不会相干。
因果巷中建有一座庙宇,名禅兴寺。和尚穿着僧袍,在大雄宝殿,席地颂经,钟鸣声声,木鱼笃笃,佛语禅意,笼于水巷上空。佛经美丽的传说,让人浮想联翩。因为有寺庙,招引了城东黄天荡、金鸡湖边的农妇乘船来烧香。节时节日,月初月中,许多烧香船从小河驶来。挂着黄色香袋的农妇,从巷头小桥堍鱼贯上岸,进得庙门,一脸虔诚。
明月当空的夜晚,月光洒满河旁屋檐下斑斑驳驳的窗户。依河靠窗数星星,静听僧敲月下门。枕河人家拥月而眠,这时候,真有点儿诗情画意呀。
近日,不知谁发起,分散在城郊各新村的老邻居,结伴回到拆迁了24年的小巷。巷中消防大队的红色大门还在,东吴丝织厂陈旧的大车间外墙仍留在巷的北侧。巷陌的存迹残片,刻着皱纹,正在痴痴等待?
人老莫回乡,回乡须断肠。
(原载于《苏州日报》2014年03月15日A11版)
作者:一壶碎月
编辑:小吉